年,我随一个摄制组,去云南西盟佤族自治县拍摄佤族民族志纪录片。拍摄点不通公路,要步行翻山。路很难走,毒日头高悬,红土山干热,我们被赤日和热土夹着烤,先还有汗,不一会连汗都像被烤干了一样。渴得受不了,却不见一滴水。山坡上有草有灌木,恨不得变成马,能够嚼出一点草汁。才这么想,我们的佤族向导已摘了一些嫩叶,放进嘴里,嚼得很滋润的样子。我们连忙学他,找树叶往嘴里送,嚼得满嘴发绿。
“要小心呢!狗闹花的叶子长得跟它像得很。”佤族向导突然冒出这么一句,吓得我们忙将手上的叶子交给他检验。狗闹花是一种剧毒植物,这一带拉祜族情侣殉情就吃这玩艺。
有了这个教训,以后再走山路,记得一定要带水。
一年后,我们又到基诺山拍纪录片,期间多次跟基诺族朋友上山打猎和采集,他们叫转山。小伙带把刀,姑娘背个箩,说走就走。我看太阳辣,说:“我去拿水。”姑娘头布鲁舍道:“不用,山上多。”看她神态,像是去她家厨房一样。
才到半山,我就渴了,向他们要水。才张口,就有小伙子三下五下上了树,劈里叭啦扔下些长相奇怪的绿果子。布鲁舍一手接住一个,自己先咬一口,然后把大的一个扔给我:“色盖-酸扁果,尝尝!”学她样咬一口,偏酸。旁边的沙车看我皱眉嘬嘴,就近折了一根像芋杆的东西,将皮撕了,露出水汪汪的茎:“不要吃姑娘的酸东西,尝尝阿格来。”我咬了一截,味酸涩回甜,水分很足,像一根天然的水管,正解渴。她们一路走一路采,有的采叶,有的取茎,有的掘根,有的掐尖,好似什么都能吃一样。
想起佤山的教训,便去翻姑娘的背箩。常下田野,学会这一手,不用变马也可以在山上找到吃喝。布鲁舍笑道:“这些现在吃不成。紫色的小果叫色毛,舂了作蘸水;长小花的叫革毛来给,煮吃;这叫恰拖阿帕,意思是酸叶,煮肉压腥;蒲公英喂猪,也可以喂人。刺五加叶可以生吃,有点刺嘴,味道不错;苦凉菜生吃、煮吃、炒吃、舂了烧吃,都可以;野豌豆尖看去清秀,但煮不熟会闹(毒)人,让你肚疼;倒是这桑白达嗤,汉话叫狗屁菜,名难听,味不错,洗洗蘸辣椒酸水,生吃……”
当天晚上,我就吃到了这些“野草野花”。基诺族讲究吃那原汁原味,山里干净,很多叶子或根茎都是生吃。打一点蘸水,除了辣椒盐巴,其他配料也都是野果之类。
采集,是很多民族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补充内容。如哈尼族,春夏两季采集活动频繁。仅野菜一项,可采集的种类就达数百种。其中,较常食用的野菜有:山甜菜、树头菜、蕨菜、羊奶菜、灰条菜、水芹菜、马蹄菜、香菌、鸡纵、木耳、野山药、老鸹花、老鸹果、金雀花、棠梨花、杜鹃花、苦刺花、竹笋、树花、鼻涕瓜等,这些“山茅野菜”,有不少风味独特,哈尼人采来,除了自食,还常用以待客。由于烹法特殊,有许多种类已成为当地名特山珍野味或出口商品,如树头菜、绿蕨菜、鸡纵、干巴菌、松茸等。
在她们面前,我自叹不如。她们记得那么多的植物,相知相处得那么自然,好像她们本是兄弟姐妹。她们还给我讲了很多植物的故事,有古老的神话,也有至今犹存的习俗,像摆家常一样,她们对各种植物的“脾性”真是一清二楚。我的所谓“知识”仅仅是书本上的。尽管我能背出这个中国最大的热带森林区的一些数字(如,这里有高等植物多种,年平均温度20度以上,年降雨量至毫米,等等),但我却无法认得出这些植物的万分之一,更别谈了解它们的习性和性灵。我忽然明白,列维—斯特劳斯在《野性的思维》第一章里,要列举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民族对植物、动物等惊人认知的那么多实例,并将它们定为“具体性的科学”,真是颇有道理的。
去“转山”的基诺族年轻人,从不带水。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,,邓启耀摄
收入彭文斌、付海鸿主编《个中滋味:人类学家的田野饮食故事》,商务印书馆,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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